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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這塵世的三千繁華典當來一襲青衫 待月西廂(上)

發布時間:2022-01-10 16:10  |  來源:黃河  |  作者:王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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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可以向歷史典當,我想用這塵世的三千繁華典當來一襲青衫,青衫上還有山水畫般的淡墨印跡,還有懸梁刺股的辛勞,還有許多汗漬與愛情的味道。拎起青衫,朝天一揮,等襟袍落下,便已著我單薄的女兒身,從此我獲得穿梭于時空的能力,我去探知歷史的真相。

當人類站在河邊詠嘆,而那蒼蒼蒹葭也站立成三千年的背景,伊人順水而游至水中央時,便有一份愛情從高山大河中冉冉而出了,這愛可以增刪,可以變化萬千,卻從未消失過,伴隨著人類蹣跚亦狂妄的步履,深深淺淺地從古踏到今。

這三千年,許多許多的動作,都是以愛的名義,許多許多的人,都是愛的奴隸,許多許多的長詩,都是以愛為名開啟的。

往往,猜得到開頭,猜不到結局。

這個故事,跌宕于歷史的長河,一樣以愛的名義。


大唐。

蒲州。

那是個暮冬,天氣還很寒冷。

蒲州的普救寺下,煙火裊裊,梵聲蕩漾,黃河如游龍般從寺外流走,不帶走一絲塵世的香火。蒲州的地面上,車水馬龍,人聲鼎沸,黃河邊舟楫如梭,這繁忙這繁華都是長安與洛陽的余緒,人們在盛世的光環下往來如蟻,黃河為他們提供絲綢般的鏈接,蒲州因黃河而成為永垂青史的羈旅。

黃河蘊藉著千萬年的等待,蒲州也如空白的線裝書,等人蘸墨落筆,而普救寺的梵音更是在寂寞中落盡秋風夏雨,那一絲明媚的春光自寺廟香火燃起的那一刻就不曾輕撫過。

天造地設。

于是,張生來了。

性溫茂,美豐儀。

一襲青衫,拘謹而陽光地站在普救寺下。這時,歷史的長河與黃河是重疊的,張生用青春以愛的名義,在河流的奔騰中,刻下永久的劃痕。

這一年的蒲州,稍微有點亂。渾瑊,這位被繪于凌煙閣上的名將,征戰了大半生、馳騁了大半個唐朝的名將,鎮守河中(河中府,治河東即今永濟市蒲州鎮)已有15年。這年冬天臥病在床不久后,貞元十五年臘月二日渾瑊病死于這塊他治理過的土地,忠臣良將于黃河邊灰飛煙滅,這個變故讓軍中有了異動,有一個河中人叫丁文雅,和軍隊有了沖突,有軍人因爭執而死,軍隊與河中人也即蒲州人有了齟齬,軍隊擄掠搶殺,蒲人紛紛亂亂。

張生這時住于普救寺。

而同住在普救寺里的,還有一位崔氏夫人,娘家本姓鄭。崔氏攜子女本欲去長安的,只因道阻,不得已在蒲州住下來,推來算去,張生之母也姓鄭,與崔氏是姨表親,張生應喚一聲姨母。

紛亂之時,張生自是熱血染紅青春,他“與蒲將之黨友善,請吏護之,遂不及于難”。張生的舉手之勞救下了崔氏的財產與奴仆,直到新的河中節度使、河中府尹杜確奉命鎮守河中。

這一救是開端,開啟千古愛情的高光時刻。

杜確來時,已是春天。這樣的故事也適合發生在春天。

這是公元800年的春天。

崔氏于中堂設宴,拜謝張生于觥籌間。崔氏讓弱子幼女出來拜見張生,給出的理由是他們皆張生所救,如同再生。先是小兒歡郎出來。小歡郎10余歲,長得還挺好看。再呼小女出來。這時,我們卻如同看戲一樣,大幕拉開,主角遲遲不上場,一直要等到所有的因由都交待完畢鋪墊夠了,才能出現。張生等了好久。此女先是以病為由,堅辭不出,崔氏聽了發怒,如果不是張生,你早被賊人擄走了,你還嫌?張生又等了好久,這個名為鶯鶯的小女孩才滿心不情愿地出場了。

一個十七歲的少女,豆蔻初開,卻冷冷然地,仿佛對人世沒有絲毫眷戀和好奇地、仿佛對男子沒有期待地、仿佛不經心地出場了。她絲毫沒有修飾,穿著平日里的衣服站在了宴席間。可即使是這樣,正值華齡的少女也一樣地美絕塵寰,“垂鬟接黛,雙臉斷紅,顏色艷異,光輝動人”,張生看傻了,故事里,對此時的張生只用了一個“驚”字,而我在后世的春光里回想,此時的張生一定是驚為天人的。少女的體態泛著紅杏般的暗香,又有哪一個書生不為之蕩起青春的萌動?春光里的心脈律動,最適合懷春。

在張生的眼里,鶯鶯出來相見時,神情不是歡愉的。“凝睇怨絕,若不勝其體”,這樣的冷,這樣的怨,這樣的低眉斂眼,這樣的心無所牽,想來該是動人的罷,也激發了張生體內的好勝因子。

這初見,不是一見鐘情,不是兩情相悅,只是種下一粒愛的種子于張生的胸膛,待得花開荼蘼,還要費些周折。

張生按捺不住對一個妙齡女子的情思,舍下臉來,幾番求見,可,不得門而入。

張生知道自己患病了,這病千古有之,名曰相思,“行忘止,食忘飽,恐不能逾旦”,張生的心長出一蓬青草,亂糟糟的,無序生長,濕潤潤的,沒個去處,怕是都活不到明天,只好去求助紅娘。紅娘也是玻璃做的一顆心,幾分悲憫幾分淘氣地告訴張生:小姐別的不喜歡,唯喜詩詞,可喻情詩以亂之。

張生忙不迭綴《春詞》兩首送上,鶯鶯回過來石破天驚的《明月三五夜》:

待月西廂下,迎風戶半開。

拂墻花影動,疑是玉人來。

這一闕詞啊,這一闕邀月詞,情動了千年。千年來,多少人在心里豎起一道粉墻,多少人在心之寺廟里畫下一個玉人,而那一刻的張生并不知道,這一幽會將開啟新的使命。

他這時還倍受折磨。

西廂下,戶半開,花影動,詞中的情景一一呈現,可張生等來的不是粉色懷抱,而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:兄救了我全家,恩情深厚,我母才把弱子幼女托付于你,你怎能寄予淫泆之詞?你先以護亂為義,又以掠亂來求,這不是以亂易亂嗎?給人淫詞,是為行奸事,是不義,希望你以后以禮自持。這一番關于禮教,關于人品,關于真誠,關于恩情,關于以亂易亂的嚴辭,把張生驚著了。

張生絕望。

可對于看客來說,這樣的故事,還不夠一波三折,怎能是結局?

幾日后,紅娘伴鶯鶯而來,“斜月晶瑩,幽輝半床”,張生與鶯鶯終成就了男歡女愛之事。寺鐘鳴時,天將曉,鶯鶯飄然而去,張生恐是夢,卻又見“妝在臂,香在衣,淚光瑩然,猶瑩于茵席”,這一悟,張生知世間美好皆于這顛鸞倒鳳中了。

月華下,他們曾戰戰兢兢、羞羞澀澀地探索彼此的身體,青春的荷爾蒙淌出縷縷情味,原始的快樂在隱密無措的氛圍中越加有快感。他們也在一日日的相會中,愈加迷戀。

在這樣的歡情中,鶯鶯的內心被欲望沖擊,被理智禁錮,如同小獸一樣擾得她失常。在我看來,鶯鶯之所以交付身體,是靈魂深處的本能需求,如同《牡丹亭》里的杜麗娘一樣。她追求形而上的詩詞,又想擁有形而下的原始的本能的愛欲。與其說她委身于張生,莫如說她委身于詩詞,他們的結合,構成了人世最美的部分,也成全了一種新的美學價值。

食髓知味。

十日后,張生再作《會真詩》三十韻,鶯鶯再來相會。“朝隱而出,暮隱而入”,兩人纏綿幾近一月。

這一月,是偷來的魚水瀲艷,是偷來的你情我愿,是偷來的鸞床成歡,彼此都跌入那個情與欲的漩渦,忘記了時間,忘記了悲歡。最好的愛情,莫過于抵死纏綿。

如此的偷情,竟沒被后世視為淫蕩,真是神奇。

這一月,容顏和肉體是在寺廟里、在梵香梵鐘梵音的映襯下,在一個個月夜消融的。春宵一刻,天上地下,月夜的魅惑和歡暢消解了塵世的不安,替代了時間的大離散。這是一種絕望的偷歡,因為他們在詩詞韻律的伴奏下,預感不到明天。因為沒有明天,那一夜夜的彼此交付,總帶有腐敗的氣息。雖然月華如水,照不亮彼此的前夜。

是一晌貪歡的,但他們不知道,西廂已成為他們心之牢獄。

天不隨人愿,張生不得與鶯鶯成連理,卻得長安赴考,那是青衫男人的宿命。功名榮辱系于一身,功成名就系其家族。

張生離開蒲州時,沒有見到鶯鶯,張生有多少眷戀,我不復知,可我想鶯鶯是痛煞煞好難割舍的,那一只愛情的鳥兒越飛越遠。

數月后,張生再來蒲州,與鶯鶯相會。鶯鶯雖“善屬文”卻未曾作詩于張生,善操琴卻不曾彈于張生。又一次,張生要西去了,從蒲州往西,是長安,那里系著太多青衫男人的功業,科考的考場拽走了男人的神魂。這一次,鶯鶯彈奏一曲《霓裳羽衣》序給張生,琴聲哀怨,泣下流連,那是別離的前奏啊,彈碎了心香幾瓣。

張生走了,這一走,是永遠。

鶯鶯道:始亂之,終棄之,愚不敢恨。愛情里的女子都是卑微的,“心邇身遐,拜會無期,幽憤所鐘,千里神會”。傻傻的女子如漢朝的文君一樣,叮囑那個早已失卻了情心的男子,一定要努力加餐飯。

從此,男婚女嫁各不相干。

不相干便不相干,那個張生卻不該把鶯鶯視為妖孽,還為自己的“忍情”辯解。

“不為旁人羞不起,為郎憔悴卻羞郎”“還將舊來意,憐取眼前人”,兩人一來一回兩賦兩詩,在800年的那個春天,一闕春情別怨畫上句號,自此絕章。

傳奇成,情愛止。

愛于此,斷相思絕塵煙,書成回文詩。

情于此,隱于詞章,鋪成璇璣圖,又回旋于歷史深處,從此故事交給了時間和空間,離散之后,再無法相聚,盡管以相同的名字出現在后世的舞臺上,但那已不是原初的他們,他們把自己和故事一起交給了更多的青衫紅顏。

身披青衫,循著一些牽念,我站在普救寺前。

寺廟下的鳳凰塬,千年如昨,靜臥于永濟(古蒲州)的地面上,風雨中雷電中地震中從不曾慌亂失措,只與身旁的黃河有著喁喁私語的景象,它們是相互陪伴的,隔著俗世的塵緣流光。

讓心沉下來,我挽著自己的靈魂,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普救寺的臺階。一次比一次安寧,一次比一次靜穆。這里有參不透的佛意綿綿。在這里,動靜觀止都能觸摸到千年前愛情的琴弦,那弦上至今猶彈一曲《霓裳羽衣序》,間或也有《鳳求凰》傳來。

紅墻綠樹,自是寺廟標配,卻也是一種暗示,溫暖與冷清、忠誠與背叛、舒適與忐忑、相思與分離、動情與忍情、飛蛾撲火與再不相干都在其中,因兩種視覺關系兩種哲學思味構成魅惑與暗喻。

鶯鶯塔巍然矗立,塔鈴在風的撫摸下唱著一闕離歌,本是舍利塔的,用青磚雕琢出花檐草拱,有勾引的意味,也有安慰的本能。在這塔下,張生已離去千年,鶯鶯也魂歸離恨,而人們把鶯鶯的名字送給了這座寶塔,在世人心中,愛情掩蓋了佛意,驚詫之余,我也明白,愛即是慈悲,佛即是有情,情才是人們落腳的家園。

斑駁的塔影就像黑夜中最堅硬的部分,可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名稱的改換是來自身心的苦楚,能意識到這是愛情的代價?

人們在無意識的苦役中成全愛情。

有人說,普救寺的牌匾曾為顏真卿所書。

是那個以《祭侄稿》名垂書法史的顏真卿嗎?

是啊!

顏真卿曾在蒲州之地上經歷了戰火與苦痛。

只可惜物是人非,顏真卿攜帶著他的顏體牌匾永遠地離開了我們,即使埋首于浩瀚的書山文海,也看不見了,這世間本就沒有什么永垂不朽。

如今的三個字是趙樸初寫的,幾曾恍惚。也是佛門中人。

大雄寶殿中,三尊石雕佛像靜穆莊嚴,他們千年來面無笑顏,卻眼含慈悲,面對多少迷夢中的人,隔著檀香,卻點不醒紅塵悲歡。靜靜地站立,眼中無俗事俗人,仿佛魂飛三界外。念起念落中,我便收了綿針、藏了柔軟,心底里不生波瀾,留給俗世的是秋水蒼顏。

那一座小小的崔居別院,是愛與別離的院落。院里塵光依舊,行人如蟻,走走停停,我站在門外隔著人影,恍惚地看著自己眼前上演著只有自己才懂的戲劇:月光倚朱戶,輕風吹竹簾,花影自婆娑,玉人已繾綣。這月,是佛光沐浴下的情詩,是佛留給世人的一味藥。愛與傷痛本是硬幣的兩面,而我們都選擇了忽略和逃離。

日月輪轉,戲劇落幕,我追尋著王季思的筆跡,思緒翩翩。漫不說他老人家標注過《西廂記》,我也一樣記掛著他,他有一個好弟子,名叫郭啟宏,上百部戲劇(話劇、京劇、昆曲、河北梆子、評劇、粵劇等立在舞臺上的就有上百部)奠定郭啟宏的劇壇地位,若不是王老當年曾向北京市長彭真舉薦過自己的弟子,哪有日后的劇壇常青樹?《李白》《杜甫》《司馬遷》《李清照》《知己》《林則徐》等多部文人戲年年問世,而我常得郭啟宏先生點化,以致流連于文學與戲劇之間。如今得見王季思筆跡,我該有幾重歡顏?

我知道郭啟宏先生來過這里,也曾站在恩師的筆墨前流連輾轉,我暢想著,兩位盛世才人,各披一襲青衫,隔著時間的滄海,溶溶月,淡淡風,亦站在粉墻前杏樹下,默默地把中條山和黃河水攬入行藏,攜手書就過中華戲劇的大好河山。

西廂,名聞天下的西廂,成就千古愛情的西廂,小小的,就那樣棲息在大雄寶殿西側,不必描繪曾經的顛倒情致,不必回想曾經的如夢夜月,只記得平靜的水面下注定衍生的波濤,只記得情之一字便升世間諸多美好,只記得這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,只記得這一刻的愛與美就足夠了。

站在西廂門前,門內的臘像栩栩如生。而我的思緒飛翔。

誰能不遇到愛呢?盡管不一定懂得曉風殘月,不一定懂得紅酥手與黃藤酒。

遇到愛,是所有青衫男人的宿命。

自有了愛情影像,逾今已有三千年,三千年征塵皂袍,三千年紅塵煙火,三千年山河咆哮,年年風帆揚起,年年花月相似,有多少歲月就有多少愛的畫筆舉起又落下。

因這愛,多少書生、農人、商旅、土匪與時間交割,與敵人周旋,才能獲得那片刻的歡愉和刻骨的思念,也許還有動如參與商的誓言。又是這愛,留諸史書多少文字,“山無陵,江水為竭,冬雷震震夏雨雪”,上古時候,一點兒都不比現在恬淡,而是那么濃烈。“北國有佳人,傾國與傾城”,可曾看到在你之前,還有人千金買賦?諸侯散盡,王朝顛覆,那一刻的嫣然一笑,真的比烽火堆上的狼煙更壯觀嗎?“三千粉黛無顏色,從此君王不早朝”時,又是否能預測到馬嵬坡的悲劇啊,多日以后劍閣聞鈴多么地痛!沖冠一怒為紅顏之時,可又曾料得到身后事?這歷史長河,每一份愛,都是這樣慘烈和決絕,伴隨著如詩如畫般的場景,留下的都是當時的悲劇與制造故事的因子。

而三千年中的長發飄散、纖衣合秾的女子,又有多少人能看得懂“陳世美”般容顏之后的拋棄、背叛、不解與辜負?多少次只能是倚門長嘆,不見去年人,淚濕春衫袖。

可這愛,無形無聲無音無容,卻有罌粟花一樣的質地,人們投身它時,都是飛蛾撲火的,縱使烈焰焚身,縱使天崩地裂,縱使煮豆燃豆萁,也一樣付出所有,去換那片刻的煙花般的絢爛。沒有人可以分析出這愛的化學成分,可當一旦溫度與物質匹配,便能產生化學反應,繼爾炫目、繼爾爆炸,繼爾扭曲或背離初衷,人不可解神無法阻,只能是凝視深淵,或收割悲劇。

生命的歡愉,危險的偷情,落荒而逃或思念成疾,在時間的刻度下,零落成千古佳話,人們慢慢追加的部分,早已超越了情愛本身。

故事淡成了背景,可眼前的建筑卻來自于現代。

1986到1990年,新時代的普救寺修了五年,第一柱檀香燃起的那天,紅男綠女、曠男怨女慕名而來,寺內梵鐘響起,是送我回溯的聲波。

大明嘉靖四十三年,蒲州知州張佳胤廣集民力,修寺建廟。傳奇得以傳續四百年,抗日戰爭時又損毀。

這寺廟之下埋藏著隋唐的風物,埋藏著南北朝的遺跡,曾經的蒲州,是這樣的繁華喧囂,名動天下。

寺塔幾建幾毀,塵世早不是舊時模樣,而愛情卻超越了石頭磚瓦的堅固,逆時間而行,存留于線裝書上,存留于中國人的心頭,成為人們的一顆朱砂痣。硬與軟、遠與近、愛與恨、時間與空間、歷史與地理,都在這里經緯出哲學畫圖。

取次花叢勤回顧,半緣修道半緣君。

我為愛而來,一步一回顧。

站在寺外,山河長寧,而我眼前竟然有一群青衫書生逶迤而來。

這些青衫書生在蒼茫的時空里游蕩,只有當他們重疊在同一個坐標系時,我們才能看得到無盡的風光。

來自唐代的書生是元稹。

青衫一襲,打馬而來。他來得那么自得,那么理直氣壯,因為蒲州的土地上有他的朋友楊巨源。

是的,就是出現在《鶯鶯傳》里寫下《崔娘》一詩的楊巨源,“風流才子多春思,腸斷蕭娘一紙書”,楊巨源見證了一位才子的年少,也見證了一段愛情。

元稹是北魏宗室鮮卑拓跋部后裔,什翼犍之十四世孫,是皇族后人。北魏皇朝到了第七任皇帝也就是拓跋弘手里,進行漢化改革,把拓跋姓改為“元”,元是北魏的國姓。

楊巨源生于蒲州這塊土地,元稹在貞元九年與白居易他們一起明經科及第后,在京城得楊巨源賞識,他們常詩詞唱和,私交甚厚。雖然明經科及第,但還需要再參加一次吏部考試才能做官。貞元十到十五年,吏部無試,楊巨源就把元稹引薦給河中府尹,做了一個相當于文書之類的小官官。

元稹便來了,帶著未曾嘗過男女情事的青春身子,還有著對蒲州大地的幾分喜愛,還帶著求官之心切,來這里上任。

這一年,如《鶯鶯傳》所記,是貞元十五年,公元799年,這一年,元稹20歲。

后來,元稹寫過《贈別楊員外巨源》,說到:“憶昔西河縣下時,青山憔悴宦名卑,揄揚陶令緣求酒,結托蕭娘只在詩。”那時,他家窮位卑,那時,他遇到“蕭娘”。他把經歷寫進去了。

這時的蒲州,是李唐王朝起跑與終點的戰略中轉站(王西蘭語),也是長安到陪都洛陽的中轉站,地位顯赫,商旅頻繁,集市繁茂,充滿了異域風情,同時也思想先進,觀念開放。這里有一群青衫書生出入,盧綸、王之渙、楊巨源、王維等等,他們在這里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好詩,最著名的就是王之渙的《登鸛雀樓》。書生們在這里閑適又安然。元稹也如此,揄揚陶令緣求酒,終日和文友們飲酒作樂,也在這期間結識了普救寺的方丈法本。

崔氏丈夫是普救寺的捐建者之一,這才住在了普救寺。而元稹母親姓鄭,元稹早就知道這位嫁居在長安的堂姨母。

各種史書里并沒有寫到楊巨源是不是把元稹介紹給了渾瑊。

784年正月渾瑊被唐德宗拜為行在都知兵馬使,三月又加封檢校左仆射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,六月因平叛成功收復長安,又兼任戰略要地河中(蒲州)的節度使和河中府尹,此后有幾年雖說渾瑊一直在外征戰,但他鎮守河中的職位一直沒變,一直到他799年離世。史書只說楊巨源把元稹介紹給河中府尹,我想,介紹的就是渾瑊,也因此才有了“與蒲將之黨友善,請吏護之”的話,如果是一般人是請不動軍隊之吏的。

變故過后,元稹初見自己的表妹崔雙文。如《鶯鶯傳》所說,雙文先是以病辭,既之被母親發怒喚出,依然一派冷淡,元稹主動搭話,雙文也不搭理他,雙文未施粉黛的美加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,徹底燃起了元稹的愛意。

元稹寫下《鶯鶯詩》,記錄這次相見:

殷紅淺碧舊衣裳,取次梳頭暗淡妝。

夜合帶煙籠曉月,牡丹經雨泣殘陽。

依稀似笑還非笑,仿佛聞香不是香。

頻動橫波嬌不語,等閑教見小兒郎。

在元稹的筆下,雙文隱入暗夜,出世的是鶯鶯,舊衣裳,暗淡妝,便出來了。元稹一樣神魂顛倒。元稹以情詩出挑,又因相思病倒,終于把一個冷淡自矜的鶯鶯征服了,于是雙文月夜駕臨西廂,把身和心都托與這個心中的才子。

元稹后來寫下《白衣裳》兩首,記下自己的感受:

雨濕輕塵隔院香,玉人初著白衣裳。

半含惆悵閑看繡,一朵梨花壓象床。

藕絲衫子柳花裙,空著沉香慢火熏。

閑倚屏風笑周昉,枉拋心力畫朝云。

那天的鶯鶯是藕絲的衫子,上繡柳花,外罩白衣,身上有沉香味,在一個雨夜,像梨花一樣躺在他的床上,然后是朝云暮雨。他們的愛情經典不斷被后世模仿:南唐的小周后去見李煜,“刬襪步香階,手提金縷鞋”,就是這樣的場景;蘇軾后來還寫了“一樹梨花壓海棠”來笑話張先,這都是異曲同工的效果。

元稹救下鶯鶯全家,滯留在蒲州做他的小文書。直到杜確到任。杜確是渾瑊的后任,渾瑊是杜確的前任,他們共同的官職是:河中節度使、河中府尹。

河中節度使是751年設立的,治所即蒲州。759年升為河中府,宋朝初年廢除。渾瑊任職15年,杜確從799年到802年,任職3年。是這兩人在換防的空檔,爆發了蒲州兵變,陳寅恪曾考證說,元稹的《鶯鶯傳》證實了只發生了一個月的史書極少記載的蒲州兵變。

這一短暫的兵變,卻引出了一個千古傳奇。

元稹與表妹在普救寺的西廂綻放愛的花朵。

可這一年即貞元十六年(800年),吏部有試,元稹要走了。

多少年,多少代,當我們從原始人類告別愚昧發展成大一統的文化同構王朝以來,哲學家們就日益精修,發展出“家國天下”的理論,“修身治國平天下”成為儒生們的終極追求。元稹是要走的,為了他含辛茹苦的母親,為了他的士子追求,可卻帶不走雙文。

這一走,是永遠。

于是,分別。

琴聲彈成了嗚咽,詩詞填成了淚箋。

長安那更加繁華的街市、更加遠大的前途等待著他。后來,他從監察御史、同州刺史、尚書右丞、武昌軍節度使,尚書右仆射,一路做下來,出將入相,跨馬游街。娶韋叢、情定薛濤、鐘意劉采春,他在花叢中留下風流蹤跡。他從官場和情場兩個方面成全了自己。而我想,在他53年的人生時光里,紅玫瑰再多,崔雙文也一定是他難以遺忘的白玫瑰,于是才有了《鶯鶯傳》。

年少的愛,是那么的好,又是那么的少,他們僅僅相處兩個多月,如今隔著千重山萬重水,再也沒有歡愉與青春時的動情,他只有一次次辜負紅顏。他在仕途的跋涉中,精心炮制了一個傳奇,一個唐人興起的藝術形式,中國小說史往前躍了一步。元稹用這個以愛為名的故事站在傳奇小說的開端,雙文化身鶯鶯存留世間,元稹也改姓為張,與鶯鶯一起永遠地活在普救寺里。

傳奇影響了戲曲,那些消逝的戲文遠遠地記述著元稹的青衫年少。

有渾瑊有杜確,我認為《鶯鶯傳》是紀實文學,但趙瑜說,它始終是小說,歷代研討此作,主要從藝術和社會角度,不必對真實性認真追尋。

也罷,真真假假,虛虛幻幻,這世界無非就是滿眼空花,如露也如電,就讓它如真似幻吧。

從宋朝走來的書生是趙令畤,依然是青衫一襲。

宋朝的天空下,蒲州已不再是蒲州,河中節度使已撤,這里是永興軍路,黃河還是那條黃河,不息地流淌,普救寺在宋代修了又修。

趙令畤也有皇室基因,是宋太祖次子燕王趙德昭玄孫,他與蘇軾過從甚密,得東坡賞識。

鼓子詞是宋代的流行歌,也即北宋初年就流行的“傳踏”,演唱時用鼓伴奏,伴以韻文說故事,多用于朝廷州府筵席宴會。趙令畤填了蝶戀花的十二首詞,反復演唱,中間伴以拆分成十二個部分的西廂故事,把唐傳奇變成了宋朝的流行歌,這是后代戲曲的前身,王國維就在《戲曲考源》中說到:“趙令畤之商調視后世戲曲之格律,幾于具體而微。”

張生與鶯鶯的愛情,就像河流的漣漪,呈幾何級數地擴展,在說唱間,在歡宴中,在每個追求愛情的藝人口中,繁衍再繁衍。

我不知道這十二首蝶戀花作于何時,但我想,蘇軾被革職時,趙令畤也被連累,心傷情累,遂作出這悲金悼玉的鼓子詞:

最恨多才情太淺,等閑不念離人怨。

密寫香箋論繾綣,春詞一紙芳心亂。

幽會未終魂已斷,半衾如暖人猶遠。

舊恨新愁無計遣,情深何似情俱淺。

地久天長終有盡,綿綿不似無窮恨

……

終究是一闕離歌,歷史長河中那些書生該是有多少治國策,便有多少離人怨吧,多少夜悵惘于京城街頭,而時勢給他們的,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。

趙令畤的鼓子詞已經遠去了《鶯鶯傳》300年的韶華。

在趙令畤70多年的人生時光里,他并未踏足普救寺,但我想,他神魂有知,他會在鼓子詞的彈唱中,踏著黃河的波濤,與張生和鶯鶯以及今日的我一起,站在舍利塔下,相對,無言。

北宋的書畫風流掩蓋不了江山孱弱,黃河之北,山川、河流、城墻、樹木,無不染以兵荒馬亂的塵煙。

那個奉旨填詞的柳三變,才華橫溢,不過寫了幾句“東南形勝,三吳都會,錢塘自古繁華,煙柳畫橋,風簾翠幕,參差十萬人家。重湖疊山獻清佳。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……”,這個人生不得志的柳永,凄涼死去的柳永,并不會知道,他隨便就這么一寫,就引來了覬覦的目光。契丹,建國號為遼,這個生活在草原上的匈奴后裔崛起后,打遍北方,與宋朝對峙許多年,金朝皇帝完顏亮因柳永而“遂起投鞭渡江之志”,滅遼,一路南下,擄了徽欽二帝,靖康恥,猶未雪,北宋滅亡。

第三個走來的便是金代的董解元,一襲青衫,儒雅風流。

金代的風聲里,這兒是河中府,寺塔都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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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:王芳,筆名蔓草,作家,劇評家,編輯。曾擔任多個電視節目撰稿。在《人民日報》《文藝報》《安徽文學》《黃河》等報刊雜志以及網絡平臺發表作品幾百萬字。著有長篇紀實《天地間一場大戲》以及散文集《沉吟》《關城懷古》《拈花一笑》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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